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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鬼失败

  默苍离搬进这栋宅院之前就有人告诉他这宅子不干净有厉鬼,他当时冷笑一声,对那人说“鬼怪之所以嚣张至此,是因为没遇上他默苍离”。他最近正在做一个关于鬼神之说的研究,正愁没研究对象,这鬼就送上门来,真不知道该说运气太好还是太差。

  怀着狂热的研究热情,他早早收拾好行李,提前搬了进去。从推开大门开始,他就没放过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准备当场把鬼揪出来。

  院子荒芜得很,石板缝里钻出半人高的草,蚊虫在半空中聚成黑色云团,嗡嗡作响。奇怪的是,院中有一棵枯萎的杏树,周围寸草不生,也没有蚊虫环绕。

  进入室内,一股霉味冒出来,默苍离拿出手绢掩住口鼻,床上桌椅上落满灰尘,墙壁上靠着一个木柜,很像电视剧里中医用来放药的地方。看来,此地的主人生前是个医生。有趣,活着救人,死了吓人,倒是不忘本职工作,很有责任感。

  本来这个地方的环境脏乱差,他接受不了,但一想到能捉到活蹦乱跳的鬼他又兴奋不已,有了干劲,一向懒散的他捏着鼻子、皱着眉头,用两天时间完成了拔草,驱虫,打扫卫生,置办家具等全部工作。

  默苍离累得躺在床上气喘吁吁,自言自语道:“你两天都没动静,我很失望,我劝你今晚给我出来,否则要你好看。” 厨房里挂着的篮子突然剧烈摇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默苍离腾地起身,兴奋道:“来了!”

  当他看到一只蓝色的胖猫趴在篮子上偷吃火腿的时候气得张开双手,伸向那只万恶的猫咪,轻轻摸了两下,说:“乖,别影响叔叔捉鬼。” 那猫好像有灵性,知道他这话里带着怒气,吓得打了个哆嗦,从他手里逃跑。这天除了这个小插曲外,默苍离一无所获,失望地闭上眼睛。

  五百年前,杏花君正值盛年,是远近闻名的医者,因为医术高明,能从阎王爷手下抢回人来,时人尊称他为冥医。就是这么优秀的人,竟然没生病没意外,不明不白地死了。杏花君跟着小鬼去了阎王殿,阎王老爷查阅生死簿,说他命长着呢,能活个几百年。杏花君问他,好好地,怎么自己就死了呢。阎王推说不知,又说他既然不该死,阎王殿就不能收,但是贸然让人复活不合规矩,就让他不死不活,在人间溜达溜达放松身心吧。

  杏花君被迫回去放松身心,但他肉身已坏,被徒弟俢儒埋在院子里。俢儒哭得可伤心了,一抔土一抔土地捧到杏花君尸体上,抹眼泪的时候脸上粘到泥,成了泥人。俢儒担心师父在地府过的不好,给他烧了好多物件,有胭脂水粉,如果师父讨到女鬼做媳妇儿可以送给她,有轮椅,如果师父腿脚不便可以坐上面,有假发,如果师父不幸脱发可以戴上保持形象,有寿衣,如果地府流行寿衣可以跟上潮流。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可见,这个徒弟对师父多上心,多孝顺。杏花君回来的时候,俢儒惊讶道:“师父,你从土里爬出来了?” 杏花君给他一记爆栗,他才相信师父真回来了。

  最初百年还有徒弟陪他,后来徒弟老得走不动路,不能来看他了。过了好久好久,李家来了一个小厮送上封信,他知道俢儒去世了。人活一世,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俢儒一生积德行善,寿终正寝,没什么好遗憾的。往后岁月,偶尔有人搬进来住,杏花君一开始怕吓到别人,藏在墙里,不敢出去,但时间长了,他腰酸腿疼饿得慌,会溜出来活动筋骨,透透气,偷吃点东西。不巧的是,尽管他小心翼翼,总有人撞见被吓个半死,这里就出现了闹鬼的传闻。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日升日落,对他来说都成了没有意义的事情,因为他漫无目的地死着,无人理会,无人在意。某天,宅子来了一个老僧,一进门就对着墙说:“贫僧想借住几日,不知施主可否答应。”杏花君大为吃惊,甚至有些欣喜,终于有人发现了他,他从墙里伸出头来,问:“你知道我在这里?” 老僧点点头。接下来几日老僧潜心打坐,没和他说一句话。临走前,他看了看院中的杏树,对杏花君说:“有缘人到来之日,杏花盛开之时,便是你复活之机。” 杏花君说:“杏树是从他坟墓上长出来的,两百年不曾开花。” 老僧意味深长一笑,说:“总会开的,施主勿急。” 道了声“阿弥陀佛”飘然而去。

  那件事情在杏花君心里种下希望的种子,他日日等着,夜夜盼着,转眼又是三百年。其间,由于时间久远,人们不知道宅子有鬼,断断续续搬进来,可一看到杏花君又鬼哭狼嚎地搬出去,鬼宅的传闻又回来了。一个都不是他要找的有缘人,谁也不愿救他,杏花君心灰意冷,有时不吃不喝不睡,静静缩在墙里,当自己不存在。他不再妄想复活,渐渐忘记了老僧的话。

  那天,破败的木门被一脚踹开,默苍离走了进来,当时日头正盛,金色的阳光洒进屋内,飞舞的灰尘和刺眼的光芒遮掩了他的面貌,杏花君只知道这个人身上有光。

  这个名为默苍离的人很奇怪,别人怕鬼,他偏偏来看鬼,放下狠话挑衅他,他不想多生事端,一直躲着没出来,但饿了两天实在撑不住了,只能变成猫偷吃火腿,谁知被他逮了个正着。杏花君被他凶恶的眼神吓到,没了胃口,撒腿就跑。这样下去,迟早被他折腾死,还是把他吓走吧。杏花君下定决心,要重操鬼魂的旧业——出来吓人。

  默苍离查阅文献,字又小又密,眼睛有些疲劳,就趴在桌上休息了一会,睁开眼睛,一个骷髅躯体正坐在桌上,本该放置眼睛的空洞正对着他,好像是在看他。他揉揉眼,戴上眼镜,细细打量,评价道:“这副骨头形状很完美,适合带回去做研究,送给美术生做参考也不错。” 

  没达到预想的效果,杏花君非常不甘心,他化作一团黑雾,两只眼睛像灯笼一样明亮,张牙舞爪,露出血盆大口,喊道:“默苍离,拿命来!” 默苍离打开电风扇最大一档,把黑影吹得稀碎,冷淡道:“你就这点本事吗?”杏花君表示有被羞辱到,哼哼两声,捡起自己破碎的躯体,可怜巴巴拼起来,钻进了墙缝。

  杏花君消停了好长一段时间,默苍离还怪想他的,时不时敲敲墙壁,想把他叫出来。杏花君首次行动以失败告终,心里郁闷得很,在想到绝妙的吓人办法之前不会轻易现身,可对他敲墙壁叫阵的形式又耿耿于怀。敲什么敲?你当我是老鼠呢?气急之下,杏花君临时想出一个好主意。

  入夜,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狂风呼啸,远处传来狗叫声,默苍离关掉电灯,躺在床上睡觉,正是杏花君下手的好时机。他特意穿了件寿衣,在衣服上涂抹胭脂伪造血迹,戴了顶长及脚踝的假发,为了保证逼真的效果,脸上也涂上铅粉和口脂。他缓缓从半空飘落,快速接近默苍离。

  既然他胆子大,那就给他表演个鬼压床吧。杏花君跨坐到默苍离身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想看着默苍离的脸,再搞点别的小动作,谁知刚一抬头,看到的竟是另一只鬼,一只面目苍白、嘴唇血红、长发如海藻般蔓延的恶鬼。救命啊!杏花君寒毛直竖,慌忙起身,不小心跌到床下,发出一声闷响。他来不及可怜自己摔得疼痛的屁股,撑着双臂屈膝往前爬,却被一只手抓住脚踝。杏花君吓得失魂落魄,根本腾不出脑子思考,像一条脱水的鱼,在原地奋力挣扎,喊“救命”喊得嗓子都哑了。

  “胆子这么小,怎么好意思出来吓人?”默苍离饶有兴味地打趣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杏花君回头一看,竟然是默苍离,他仍是惊魂未定,问道:“那只鬼呢?”

  默苍离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拿出一面镜子对着杏花君,缓缓道:“你说这个啊,当然是你自己了。”

  杏花君没照镜子胡乱画了个妆,没想到被自己的模样给吓到,以为遇上另一只鬼,吓得落荒而逃,还被默苍离当场捉住,受到如此羞辱,他做鬼也太失败了吧。

  杏花君垂头丧气,反省自己,默苍离也没闲着,他从杏花君脸上刮下一块粉,搓了搓,说道:“这粉早过期了,容易脱落,而且成分不安全,对身体不好。” 他在杏花君嘴唇上反复摩挲,带下一点口脂,说:“口脂太干了,没有涂抹均匀,现在好多了。” 又卷起一缕杏花君的假发仔细打量,评价道:“假发质量太差,不如你自己的头发有光泽。” 最后捏了捏杏花君寿衣的布料,温和地说:“衣服是丑了些,但布料极好,做工精致,就是上面涂抹的胭脂颜色太淡,不像血迹。”

  听完这些点评,杏花君已经气得发抖,拳头攥得紧紧的,没好气道:“鬼可杀不可辱,你想怎样,随你处置,别再说了。” 

  令鬼意外的是,默苍离放开了他,说道:“抓起来研究就没意思了,我想观察放养状态下你的身体和心理活动。” 

  杏花君赶紧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把假发碎发别到耳后,挺胸抬头,努力维持自己的体面,忿忿说道:“这是你说的,可别后悔!”

  杏花君不知道自己此时极为脆弱却偏要装作坚强的样子非常惹人怜爱,默苍离眸色更深沉了些,不再看向杏花君,声音有些哑,说道:“你再不走,我就后悔了,我会把你按在地上狠狠欺负。”

  杏花君怕他来真的,不放狠话了,一头扎进墙里。他缩着身子,看着弱小可怜又无助,嘴里狠狠骂着默苍离这个变态,却在回忆“按在地上狠狠欺负”这句话时莫名红了脸。这是怎么个欺负法?他竟可耻地有些期待。

  杏花君像只蜗牛,躲在壳里不出来,默苍离敲墙不管用了,聪明如他,现在也无计可施,总不能把墙推了吧。默苍离趁这段时间打探杏花君的消息,走访多地,终于在一个李姓医药世家找到了有关杏花君的线索。李家祖上有一位名医,名为李俢儒,是杏花君的徒弟,他留下一本医书,上面记载了杏花君的事迹,说杏花君死后鬼魂回到家中,与李俢儒相见,并继续传授他医术。当时的人都不相信,认为这是李大夫太过思念恩师生出的幻想,但是李家人都知道这件事,并把书收藏下来。

  默苍离背靠墙壁翻阅这本书,那时距现在已经过去五百多年,漫长岁月,他一只鬼是怎么熬过来的呢?他心脏揪紧,手轻轻抚摸墙壁,动作很是温柔,好像在透过墙壁安慰里面的杏花君。

  杏花君其实不想出来闹了,但他心里痒痒的,觉得很有必要见见默苍离。但是转念一想,一个抓鬼的研究人员和一个被当作研究对象的鬼有什么情分,贸然见面有些奇怪,让他脸上挂不住。他们之间,只有吓人与被吓的关系。

  这天,家里来了个小青年,称呼默苍离为“老师”,两人谈了几句话,默苍离出去抽了支烟。杏花君觉得机会来了,吓不到老师总能吓到学生吧,于是杏花君潜伏许久,突然从地里钻出来。小青年不只冷静,甚至两眼放光,仿佛等他很久了,向他扔了一个断云石,石头越来越大,化作鸟笼把杏花君罩了起来。

  杏花君抓住栏杆使劲摇晃,让小青年放鬼,默苍离被里面的动静打断,弹弹烟灰掐灭烟头,不紧不慢走进来。一看到默苍离,被关在笼子里的杏花君用双手捂住脸,希望他没认出自己,在他面前丢人,虽然他知道这不可能吧。

  小青年说道:“老师,可以把他给我吗?” 默苍离没有说话,坐到椅子上慢慢品茶,锐利的眼神从学生扫到杏花君身上,定在那里,冷冷说道:“他是我的。”

  小青年知道自己惹怒老师了,收回断云石,向老师道歉。默苍离突然开始点评他的论文,问他的论据是一手材料还是二手材料,小青年说是从权威机构获取的材料,默苍离说这些东西不够准确不够细致让他自己去调查分析,小青年一想到要在短时间内完成以三千人为样本的调查报告就头疼,可怜的目光瞅瞅杏花君,希望他为自己求情,杏花君于心不忍,刚想说话就被打断。默苍离说:“上官鸿信,你不想毕业了吗?” 上官鸿信几乎是哭着离开这里的。

  杏花君病了,无力地躺在墙里,动弹不得。鬼本来不会生病的,杏花君猜测,也许因为自己作为鬼不再被人惧怕,也没了吓唬别人的心思,所以他的存在就没有了意义。他能感觉到力气被一点点抽去,浑身酸疼,脑子有些混沌,就像人类发烧感冒的症状,但后果比那严重的多,他要消失了。这一天他盼了很久,真正到来的时候却有些不舍,他要离开默苍离了,默苍离没有研究对象,会不会很烦恼,会不会有一点难过。杏花君苦笑,他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这么挂念默苍离,奢望他记住自己。

  默苍离敲墙的频率更加频繁,得不到回应,就改成对墙拳打脚踢,想要把杏花君气出来,但还是没有见到他。他抡起一把电锯要把墙劈开,却又怕伤到杏花君,无奈之下只好作罢。杏花君怎么了?他不打算现身了,还是已经离开了?默苍离回想起那只嘴馋的蓝色胖猫,确信它就是杏花君,他买了些火腿回来,放在墙边,希望如当初那样把他骗出来。火腿放了几天,除了苍蝇无鬼光顾,默苍离的心越发不安。

  杏花君听到了默苍离在呼唤他,那样迫切,那样关心,他心神恍惚,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但他还是笑了,努力撑起身子想要爬出去,却很快倒下,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与默苍离只有一墙之隔,却好似天各一方,再也无缘相见。

  夜里,新月如钩,一群萤火虫在枯萎的杏树周围徘徊,好似星辰落在院中,默苍离目光被吸引住,耳边响起一道声音,这棵杏树让他过去。他来到树前,杏树凸起一块像是嘴巴的形状,说道:“我是杏花君肉身所化,而先生您正是他的有缘人,只要您把鲜血涂在树干上,与他命脉相连,共享寿元,为他重塑肉身,他即可复活。” 杏树觉得杏花君很可怜,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求默苍离帮忙,话还未说出口,默苍离已经划破手心,鲜血汩汩涌入它的躯干,顺流而下到达根部。杏树迅速抽枝发芽,结出花骨朵,杏花一朵朵接连开放,纯白如雪,一道盛光大作,默苍离失去了意识。他晕倒前的一句话是“救他,拜托了”。

  默苍离作为知名学者,在社会学和心理学领域都极有建树,但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别人也觉得他性情古怪,脾气火爆,和同行处不好,他在这些领域取得成就后没再留恋,转而研究鬼神之说。鬼神之说领域很冷门,默苍离可以独立研究,终于不用和那些同行打交道了,否则他担心自己在愚蠢的气息中窒息死掉。在这个领域,他感觉冥冥之中有一种吸引着他的东西,他意识到自己作为个体不是完整的,而残缺的部分就要从这个领域寻找答案。他跟随着学问的脚步一路来到这里,意外遇到杏花君,那种心里的残缺感越来越强烈,蠢蠢欲动,想要完全吞噬杏花君,他竭力压制,反倒适得其反,化为饥饿难耐的渴望,想把他拆吃入腹,彻底化为己有。

  一个月圆的晚上,月光落在窗边,映出窗格形状,室内红烛摇曳,香炉飞出缕缕长烟,暗香扑鼻。默苍离看着身下情难自禁、深情款款的爱人,找到了内心的答案。抱紧他,占有他,让他呼喊自己的名字,为自己震颤,为自己疯狂,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追寻的。他握紧杏花君瘦削的脚踝,和他一起弥补彼此的残缺,实现了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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